一到春節,我居住的小城就成了諸葛亮的空城,只剩下兩個老軍打掃街道,夜間社區的窗戶多一半是黑的。那麼多人都去哪了?都湧向了鄉村。城市花團錦簇,鄉村就是它的根。於是鄉村熱鬧起來,彷彿田野從空寂的冬天一步跨入春耕大忙。
那些日子,小城流行這樣一句問候語:「回老家過年嗎?」答案大都肯定。倘若回答說不,那麼就要迎來疑惑:「怎麼?」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把父母接進城了,一種是父母不在了。前一種,父母未必情願,後一種則是無可奈何。我有個上些年歲的同事,我問他春節怎麼過?他說整天在街上晃蕩,儘管街上人跡寥寥。我問怎麼不回老家呢,他說父母都不在了,去誰家都討人嫌。誰有了這種情況,也常常會得到這樣的安慰:「也好,省得拜年了。」彷彿拜年是人人都想扔掉的垃圾。
我對拜年的認識,也經歷過從歡喜到反感的過程,如今又無比依戀。拜年是鄉村最有儀式感的活動,它與除夕夜放鞭炮、正月裏扭秧歌構成鄉村春節的三大要素。
小時候拜年是孩子們的樂事,俗稱「掙糖球」。小孩子見門就進,門簾一挑,說聲「過年好」,人家就會塞塊糖給你。鄉村的孩子不會滑舌,多是憨憨地、羞羞地說:「拜糖球來了。」也只有小孩子能這麼功利地說話,聽上去糖球好像是他的長輩。長大些了發現不是哪個門口都能進的,鄉村宗族意識很強,不是本族一般不去拜年。我悲哀地發現,我家這一族人,不過九家,且兩戶住在小青河岸邊,兩戶住在北大灣,東南、西北大吊腳,要走半天才能拜完,也掙不到幾塊糖。成家後,不管願不願意,必須去拜年,要挈婦將雛,呼啦啦像一群受驚的麻雀,這個枝頭蹦躂兩下,那個屋簷嘰喳幾聲,然後疲憊地飛回自己的屋簷。
進的是不同的門,見的是不同的人,卻說着相同的話。無外乎「你還在那裏上班嗎?」好像我多有本事,一年跳一次槽;問得最多的是「一個月開多少錢?」我說多說少,他們既不驚訝,也不懷疑。然後就沒什麼說的了。有時甚至尷尬地靜默幾分鐘。此時就盼着另一群拜年的人踢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就有了機會說再見,長輩也不挽留,把我們送出去,把新客迎進來。
剛結婚那陣子對拜年很嚮往,因為愛聽長輩誇我媳婦長得俊;有孩子後也興奮,愛聽人家誇孩子乖。後來媳婦變醜了,孩子也不乖了,那新鮮勁也就沒了,就對拜年產生厭倦。有什麼意義呢?我媳婦每年都說相同一句話:「明年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我說那可不行,人家還以為我們離婚了呢。我有個堂弟,原本就要離婚了,分居好幾個月了,可是春節這天,還要秀着恩愛一起去拜年。這事關家庭的尊嚴。奇怪,拜完了年,又決定不離了。一個垂死的家庭在拜年中復活了,就像旅行了一次,事也看得開了,人也豁達了;也像是去了趟西藏,洗掉了心靈的塵埃。
我忽然覺得,拜年就像燒香拜佛,貌似無用,但那儀式感很神奇,即使心懷惡意的人拜佛後也會慈善了很多,彷彿卸下了什麼負重。
於是人到中年,就又喜歡上了拜年。我喜歡看見大街上那些陌生的孩子,冷不丁的就有一個一仰頭,叫我一聲叔或者舅,我一邊應着,一邊仔細端詳他的臉,希望從他的眉眼中找出某一個童年夥伴的影子。當然,我更願意看到去年坐在炕沿上等我來拜望的長輩,今年還在,還健康。儘管他的話越來越少,反應也遲鈍了,甚至淡化了對我的熱情。我都不怪,我只希望他年年都在。
因為我這九戶親族,只剩下六戶了。有的門檻,再也不能踏進。有一個老人在,就有一座廟在,住在老房子裏的老人,就是一尊佛。我們這些晚輩,就是燒香拜佛的,儀式大於內容,卻有不可替代的慰藉。這樣的廟越來越少了。北街有一個叔伯伯母,老人獨居,大哥帶孩子們遷到了曹妃甸,我一年才見她一面,她卻能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伯母去世後,那個院子就荒廢了,人一走,房子就沒了靈魂,慢慢也會坍塌。
有兩年父母住在城裏,但我還是回老家給那六戶長輩拜年,並看到了族親兄弟姐妹,紛紛向我打聽我父母的情況,有的還說去過我家了,但沒見到叔嬸,表情很是失落。這與我不能再見到那些已逝的長輩,心情何其相似。回城告訴父母,二老唏噓不已。 這一代代傳承的拜年,並非我想像中的雞肋,一旦失去,就如抽了自己的一根肋骨。我想起那個春節遊蕩在街頭的同事,我何其幸運,有家可回,有佛可拜,所以我要懷着拜佛的虔誠去拜年,年年不斷,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