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勞倫斯畫作「大遷徙」系列
最近看了兩部電影,主題均與黑人平權有關。不論《月亮喜歡藍》中的黑人男同性戀者,抑或《NASA:無名英雌》的黑人女性科學家,都在這樣一場消弭仇恨與偏見的綿長努力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而兩部電影由於迎合社會主流價值觀,亦收穫業界與坊間的眾多好評。我想,若沒有討巧的主題設定,《月亮喜歡藍》恐怕很難在今屆奧斯卡頒獎禮上擊敗《愛樂之城》(港譯《星聲夢裡人》)捧走最佳電影獎吧。
兩部電影雖說勵志,卻未免有些過於浪漫且理想主義。影片中,這些曾被邊緣化的黑人男女透過自己的努力,贏得白人社群乃至整個社會的認同。只是,現實情形中,認同不會來得如此輕易,其間必然包括無數的起落轉折。有一位名叫雅各布.勞倫斯(Jacob Lawrence,一九一七—二○○○)的非裔美國人,曾借助自己的畫作描摹二十世紀黑人爭取自由及權利的群像。他的作品相較於上述兩部電影,則要貼地且實在得多。
勞倫斯的畫,每每能夠立刻吸引觀者的注意。畫家偏愛選用明亮且鮮艷的顏色,這或許是因為他受到上世紀二十年代起盛行於紐約的「哈勒姆文藝復興」思潮影響。紐約哈勒姆是非裔美國人聚居地,也是這場思潮的發源地。雖說美國民權運動要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才迎來最熱鬧的境況,但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美國的詩人、畫家與音樂家已開始借助自己的創作,表達對於自由與平等精神的尊崇。勞倫斯的作品多用明亮的大色塊以及冷暖色調對撞,看上去生動、積極且充滿進取心。
幾乎與「哈勒姆文藝復興」同時,一場綿延數十年的「大遷徙」運動也在美國本土展開。大量黑人從南部鄉村遷往北部城市,以尋求更好的教育、就業以及生活環境。勞倫斯於一九四一年完成的成名作「遷徙」系列,用了六十件小尺幅的蛋彩畫,描摹了這一漫長遷徙中的若干場景。這一系列作品均以群像形式展開,畫中男女要麼在車站中等待,要麼穿行在田野中,攜家帶口,身旁少不了行李箱和大小包裹,總之,都是「在路上」的樣子。
勞倫斯的畫中沒有白人形象,那些畫中男女的膚色,要麼是黑色、要麼是棕色,衣服與行李的樣貌也很統一,或圓或方,且不外乎紅、黃、綠三種顏色。幾何形狀充滿童趣的構圖,讓人想到畢卡索的立體主義以及馬蒂斯的野獸派。說來也巧,勞倫斯有一幅描摹畫中人手牽手圍成圓圈跳舞的作品,幾乎就是馬蒂斯知名畫作《生命》的翻版。
勞倫斯並未十分關注畫中人的表情以及衣飾的細節,他試圖以這些精簡化的幾何圖形來解釋一種前行的、運動的狀態,而這種狀態,亦能從那幾十年黑人在平權運動中的努力與執著中,找到內在的關聯。美國當代藝術博物館(MoMA)去年策劃了一場勞倫斯個展「單程票」(One-Way Ticket),名字取得實在傳神。勞倫斯畫中時常出現黑人男女的背影,他們腳步一致,他們望向遠方。他們知道,一旦離開南部溫熱的故鄉,便再也無法回頭。
「單程票」的概念之所以迷人,不單在於手持單程票的旅客必定要經歷一場無法轉身、義無反顧的旅程,還在於這些遷徙者在旅程終點面對的,是全然的未知。也許,你會像《NASA:無名英雌》中的黑人女子,經過種種曲折與考驗之後獲得尊重與認同,又或許,你從南方千里迢迢去了北方,發覺在異鄉等待的,不過是另一場絕望。勞倫斯不單藉由畫作描摹人們充滿期待的遷徙,也講述了遷徙後發覺終點未如預期的彷徨。他有一幅畫,場景設計在水邊,水邊是一個紅衣男子的背影,孤零零的,瑟縮着。同樣孤單的樹枝伸出來,枝上掛着一個索套。這樣一個絕望的、瀕臨崩潰的場景,儘管用了鮮艷的紅綠顏色,仍然讓觀者忍不住打一個冷戰。
這種對於絕望與哀傷的直白抒寫,或許正體現出勞倫斯畫作的貼地與實在。間接的用色與幾何圖形,牽引出的卻是灰色的、複雜的故事,這些光與暗之間的張力,是勞倫斯畫作的魅力,也解釋了生活給予你我的素樸卻深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