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歌劇《坐妹》現場場景/ 作者供圖
很明顯,此文題是從《印象劉三姐》處借用的。《印象劉》是大牌導演張藝謀《印象》系列集中的一部:製作龐大,成本高昂,氣勢攝人。唯觀後,卻不由得讓人生出了些失落感來:光電效應再玄幻,山水背景再壯觀,惜未接地氣,所有的意象元素缺乏了個凝聚中心,終也失散在虛空裏,無跡可尋了。佛學裏素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一說,張導在「色」字上猛下了功夫,卻忽視了「空」字的終極意蘊,失落感便由此而來。
當然,也有可能是那類凡胎俗輩如我者,水準有限,未能攀上大導演的境界之故。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不久前,筆者剛隨廣西旅遊發展委員會與南方衛視舉辦的「旅遇港澳台,桂迎天下客」文化風情遊節目,在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觀摩了另一台名曰《坐妹》的侗族歌舞劇。其編導均屬無名之輩,但類似的題材,類似的場景,類似的民俗文化以及表現手法,既然已扯上「印象」兩字了,不知咋地,吾腦海裏留下的「印象」均關乎於「(坐)妹」的,而非「(劉三)姐」的。要說,故而也只有說說《坐妹》了。
望題生義,一看《坐妹》兩字,便知是男女情愛事。所謂「食色,性也」。我等投生來到這人道間,孔聖人不早已將在此岸生存的兩大人性要素給說明白了?山溝村寨自然也不例外。非但不例外,還更原汁原味,更質樸簡約,更直奔主題而去。君不見,無論哪個少數民族,苗彝侗瑤,其山歌以及舞蹈所表現的,一為祈求豐年,二為嫁娶繁衍。而《坐妹》,即是為後一道人生選題所唱的讚歌。
全篇以歌舞的形式推動着劇情的演變:野性、煽情,強健着人類原始的生命脈動。而疑幻疑真的山巒、竹林、溪瀑、吊腳樓等布景,憑藉了三維影像技術的投射效果,遂令觀眾身臨其境,與演員們同愁同樂,同憋同暢,同樣地熱血沸騰而不能自已了。
劇情從一更天的失戀,小伙子讓姑娘給趕出寨門,趕入河溝始,直到五更天的阿哥阿妹依依相惜,難分難捨終。「三年還有兩頭閏/為何五更沒有閏?」「五更公雞啼聲聲/分手阿妹榕樹下。」這段反覆吟唱的副歌歌詞充滿了山寨的野趣,達意準確而合宜。想必作者是經過了一番細心推敲與琢磨的。而新月變滿還再彎,愛情則由澀轉而甜。月虧月盈的變化隱喻了時空的延伸,將幾許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天的疊加值濃縮進了一夜之中去。在五更天西沉之滿月的銀輝中,曲線玲瓏的阿妹與肌臂強壯的阿哥輕盈起舞,剪影一般,讓人着迷。遂教人想起了《天鵝湖》舞劇中的王子與天鵝的雙人舞來。一中一西,一土一洋,無關乎地域,種族以及時空,人類對於情愛的追求本不分你我。唯旋律訴衷,唯肢體語言永恆。
劇情的高潮是於五更天將至時分來到的。男女對唱曰:我依哥哥肩頭靠/我坐妹妹霸腿上。霸腿?沒錯,霸腿。唯據說,「霸」字在侗族語裏的解讀是「(肥)大」的意思。但就算是「(肥)大」,也已夠叫人驚愕的了:如此直白,即使搜遍所有鄧麗君唱過的綿綿情歌的歌詞,也未必能尋找到半點類似的蛛絲馬跡來。但你還真別說,正因了這個「霸」字的畫龍點睛術,倒令想像之中的場景質感平添了幾分法國印象派大師雷諾阿(Renoir)的畫意。而明月當空,趕在乾柴還未及遇上熊熊烈火前,則又有了些許「月出驚山鳥」的古典詩境了。
哇,原來「坐妹」的含義竟是如此感性!遠不像含蓄的導遊,在進入戲場子前向我們解釋的那樣,說是熱戀中的侗族青年男女,在深夜的竹樓裏,圍爐而「坐」,互訴衷腸那麼簡單呢。
大文豪魯迅說,越民族的越世界。其另一種詮釋版本可否為:越原始的則越後現代呢?而這,正是廣西少數民族聚居區最寶貴的文化資源之所在了。真希望不再見到,寨口村頭追逐遊客,推銷商品之一幕的出現了:這是一種逆動,捨本求末的逆動,見之叫人惋惜,搖頭且無語。
歌劇還有二幕「不忍嫁」及「回娘家」的尾碼,似乎便有了點生硬。或是為了要將侗族人婚嫁的習俗完整表達出來的不二之選嗎?我沒有發言權。唯如此這般,總讓人感覺好像離「坐妹」的中心主題疏遠了點。權當是一種仁智各抒其見吧,依我說,將劇情全都壓縮在了一至五更天的那個時間段裏,並非無可能:或象徵形變,或隱喻穿插,或虛擬揉入,端視編導者的審美眼光,藝術品味及其表現技巧而定了。就像是煮一鍋湯:絕不是要將你手頭上擁有的一切珍稀佳料,都一股腦兒倒入其中,就算是上乘之作的。省略與空白,有時也不失為是另一種「殘缺美」─ 當然,此乃題外話了。
又,回望大都市生活,燈紅酒綠,活色生香。表面上夜夜笙歌,然而,每個個體的內心都很空虛,脆弱得不堪一擊。「剩女」現象氾濫成災,均拜物質至上主義之所賜。而假如此般「坐妹」法,又何來「剩女」之慮耶?故,山寨民眾當應好好利用其寶貴的「原始」養分:大都市生活者們所欠缺的,正是你們所富有的。當然,貧有貧的渴望,富有富的煩惱。關鍵在於汝心置於何處?心一達清淨界,無論貧富,其實也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