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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馨為香草,身潔即美人——漫談由屈原而始的湖南「貶謫文化」

時間:2024-06-09 20:18:09來源:新湖南

  文|凡溪

  一

  滄浪之水浩浩湯湯,屈子的精魂滌盪千年綿延不絕。生前身後,行文為人,屈原在湖湘大地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也因了這片土地的青山碧水和父老鄉親,他的名字和詩作得以永久傳唱。《九歌》《九章》《離騷》《天問》《漁父》《招魂》,這些文學史上的千古名篇卻險些隨着他的縱身一躍沉入歷史的江底。他可謂是中華第一個以文學著作聞名於世的作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

  可在那個兵荒馬亂、一掃六合的時代,屈原在殉楚的那一刻不過是一個悲憤而孤獨的野地遺老,敗軍之將,亡國之臣,其人為其忠信一生的楚國的貴族所不容,更遭後來問鼎天下的秦朝統治者忌恨。

  先秦乃至秦漢之際的典籍中,根本找不到關於屈原及其作品的記載。可沅湘地區的百姓卻深深紀念着這位故國的三閭大夫,屈原的作品在湖南民間得到保存和流傳。直到漢文帝時,另一位「憂讒畏譏,去國懷鄉」的名士賈誼謫居於長沙,見聞屈原的作品和傳說,感懷己身,一篇《吊屈原賦》落筆傳世,屈原之名、《楚辭》之文方得昭見天下,乃至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源流之一。聞一多曾言,屈原是「中國歷史上有充分條件稱為人民詩人的人」,歷史終不負他的文才、品性和對湘楚人民的熱愛。

  屈原並非湖南人,他生於楚國丹陽秭歸(今湖北宜昌)。彼時的湖南蠻荒一片,楚國的核心和繁華地帶,均位於以湖北為主的荊楚大地,「湘楚」之域幾乎不具備多少政治、經濟和文化上的地位和價值。若非「忠而被謗」,遭遇貶謫流放,屈原或許不會在湖南留下足跡和詩文。湖南的文化史上,屈原是留下姓名的第一人,也是因貶謫而落腳湖南的中國眾多文化名人中的第一位,這「首當其衝」的不幸讓屈原的後半生處於流離與孤苦之中,但卻成為了湖南文化乃至中國文化的大幸。

  據學界考證,屈原傳世的作品共有26篇,有24篇均為在湖南寫就。若是沒有謫居蠻荒之湘的經歷,屈原是否會以中國第一個文學名家的身份名垂青史也許要成為一個話題。假使屈原的一生能一帆風順而施展盛世之才,其作品的面貌與如今傳世的《楚辭》也必將迥異,中國文學的浪漫主義傳統是否能像其既定的模樣充滿格局與魅力,或許也會要打上問號。

  猜測無可證實,歷史已成定論,貶謫湖南的經歷對屈原而言是人生重大的罹難,卻開啟了湖南乃至中華文化的重要篇章。屈原因貶謫來到湖南,湖南因屈原的貶謫而開始擁有了文化,以「貶謫文化」來為古代湖南的文化基調命名,是貼切而合理的。

  屈原開啟了中國詩文「窮而後工」的傳統,也奠定了中國知識分子「香草美人」的格調與追求。作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經典意象,「香草美人」的形象流傳千古,至今仍有着重要的美學和思想價值。這一高潔美好的形象,由處於貶謫流離中的屈原而締造,其本身就具備了足夠的藝術張力。須知蠻荒時代的湖南,遍地的灌木與泥潭,人跡罕至,貧困落後,而屈原孑然一身,舉目四望,蒼茫大地間,何來香草與美人?於是「香草美人」的意象,成為了中國式浪漫主義的發軔,她誕生於窮困之間,成為屈原的精神自喻與人格追求。

  「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中,「香草美人」是其賴以自足的光亮與慰藉,也是以身作則的不朽創造。蠻荒之地本沒有香草,修德自持,我德即為香草;混濁之世遑論美人,潔身自好,我身即為美人。屈原對「香草美人」的堅守讓他自己成為了中國知識分子永恆的道德標準,也讓中國浪漫主義文學擁有了莊嚴和自省的底色。

  因為「香草美人」的傳統,中國式浪漫始終承載着一份理想與責任,始終是處於困境中的志士們的食糧與武器。自貶謫中的屈原而始,中國的民族精神中有了高尚和不屈的基因,屈原的「香草美人」和由他開啟的湖南「貶謫文化」,也自此成為湖南精神的不竭源泉,影響着屈原之後的一代代知識分子。

  二

  屈原所處的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列國時代,群雄紛爭,士大夫各侍其主。彼時大一統的民族國家還未形成,而屈原的殉國正是在四海歸一的前夕。屈原所殉的是其侍奉的楚國,在今天看來,也只是中華民族在戰國時期眾諸侯國的其中之一。即便如此,屈原仍作為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的代表人物千古流芳。

  自秦而始,大一統的民族國家成為中國人心所向的主流政治形態,在總體穩定的朝代歷史中,屈原之後,和平年代的中國士大夫便無需以沉江殉國的形式鑒心明志了。然而貶謫依然存在且屢見不鮮,家天下的封建王朝,士大夫仕途的起落浮沉繫於帝王一念,派繫間的政治鬥爭無處不在,得意者平步青雲,失意人去國懷鄉。

  在以中原地區為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古代中國,湖南長期以來仍屬於邊遠而落後的「荊蠻之地」。既是罹罪而謫,自然遠離國都,行於僻壤。由此,湖南在中古時期始終是貶謫發配的「熱門」去處,眾多士大夫於仕途受挫之後謫遷於此,湖湘履歷多半意味着他們政治生涯的低谷。但卻正因為這些士大夫的遭際,在「窮而後工」傳統的浸淫中,許多在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文學大家,在落寞孤苦中反而練就了他們的傳世之作。貶謫至湖南的大家名士以及因他們的為人為文而形成的「貶謫文化」,無意間讓湖南成為了中國古典文學的福地。

  以賈誼謫居長沙而始,太傅發掘並傳承了屈原的星火,也使自己以「屈賈」並稱之名成為了湖南「貶謫文化」淵源。唐宋是中國詩文的頂峰,也是在這一時期,湖南因貶謫至此的詩文名士迎來了文學繁榮的盛世。

  盛唐詩人王昌齡被貶於懷化洪江,彼時的洪江名為龍標縣。王昌齡的摯友、大詩人李白感懷友人際遇,寫下一篇如今因中學課本而家喻戶曉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一生顛沛流離的「詩聖」杜甫於晚年流落湖湘,貧病凄苦中仍吟就雄渾沉鬱的名篇《登岳陽樓》,長沙湘江河東岸也有為紀念他而修建的杜甫江閣;「詩豪」劉禹錫謫居朗州(今湖南常德)達十年之久,其短文名篇《陋室銘》,表達了他於逆境之中「惟吾德馨」的高潔志行;與劉禹錫並稱「劉柳」的文章大家柳宗元,在政治革新失敗後發配永州十年,這十年成為其創作的黃金時期,除膾炙人口的《永州八記》,其文集《柳河東集》的540多篇詩文中有317篇均創作於永州;北宋大學士蘇軾的弟子秦觀均有被貶湖南的遭際。以及文名雖不及上述名家,但因范仲淹為其著文《岳陽樓記》而千古留名的滕子京,於「謫守巴陵郡」任上「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為湖南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這些貶謫而來的文人士大夫都不是湘籍人士,但古代湖南卻正是因為這群有着濟世之才但落魄於此的能人志士,不僅在文學史上留下了燦爛的印記,且一步步擺脫蠻荒之態,實現了政治經濟的不斷髮展。貶謫之前他們許多也都曾是翻雲覆雨的國之重臣,面對身份與權力的巨大落差,他們卻從未自暴自棄,恣肆沉淪,而是於公堂之上恪盡職守,寓所之內修身養性,行於湖湘山川之間,體察萬物,沉吟自省。

  失意士大夫顧影自憐、釋郁傷懷乃至怨忿牢騷之作自古泛濫,但誕生於湖湘這片土地的詩文,卻多有一股奮發或超然的曠達之氣,若非知人論世,幾乎難以察覺這是貶謫之人所作。「香草美人」的寄寓與操守,始終存在於他們胸中,讓他們於困頓中仍保有豁達釋然的心境,讓他們永不放棄對德行合一的追求和對土地與黎民的熱愛。有了他們,湖南不再是化外之境,反而因其自身的淳樸、剛毅和這些「香草美人」的滋養,形成了頗為穩固,且獨具特色的地域精神。

  「心憂天下,敢為人先」和「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湖湘文化底蘊逐漸成形,給予湖湘大地內在的生機與動力。這份生機和動力經過長久的沉澱和發展,也終於迎來了其大放異彩的時刻,在近現代中國,成為反哺中國文化的一股洶湧浪潮。

  三

  歷經數千年的積累,湖南山水養育的勤懇、務實、霸蠻的湖南人本性,與長久以來由謫遷士大夫帶來的「貶謫文化」融會貫通,加之明清兩朝大量人口遷入湖南地區,湖南的政治經濟與文化教育水平有了很大提升,為湖南本土人才的湧現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晚清鴉片戰爭前夕,湖南已有如陶澍、魏源等著名學者倡導和踐行「經世致用」與「開眼看世界」的先進思想,成為中國近代化的先聲;而鴉片戰爭爆發後,穩固千年之久的中華民族一夕之間淪落至生死存亡之際,時局如同復現了屈原所處的戰國時期,中國被捲入世界這個更大的鬥獸場,於弱肉強食之中開始了長達百年的救亡圖存之路。

  亂世之中,積淀已久的湖南人終於爆發,隨着「湘軍三傑」——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登上歷史舞台,湘籍人才如井噴般接踵而至。維新領袖譚嗣同、唐才常,民主革命先驅黃興、陳天華、宋教仁、蔡鍔,以及生於湖南、長於湖南,並在覺醒年代最終點燃了燎原全中國的紅色之火的毛澤東、蔡和森、劉少奇、任弼時、彭德懷、賀龍等數不勝數的湘籍革命志士,扭轉和塑造了近現代中國的國運。最早傳頌和紀念屈原的湖南人終於成為屈原精神和志趣最得力的繼承者和發揚者,在數千年未有之變局裡,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以古老而堅韌的民族之魂締造了嶄新的中國與世界。

  如今的湖南,早已和「貶謫」二字無關,但傳承下來的於困境中堅守「香草美人」的精神,已深深刻在了湖南的基因之中。今天的湖南飛速發展,遠古的蠻荒早已無可見聞,但我們仍能從這片土地上的不少角落窺見屈子的忠實信徒對古典「香草美人」的追憶和景仰。

  這些「香草美人」們行吟過的地方許多如今都已成為遊人如織的繁華之地,或是以新的方式呈現供人們瞻仰或傳唱。屈原吟詠《天問》的桃花江畔已是漫山的竹海。上世紀30年代著名音樂家黎錦暉曾譜曲《桃花江是美人窩》,讓「香草美人」隨着旋律蕩漾在大江南北;喧鬧太平街一隅的賈誼故居於鬧市自得其中,來來往往的腳步驅散了太傅當年的落寞和孤獨;洞庭湖畔屹立千年的岳陽樓,於浩瀚雲夢間氤氳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永恆迴響。

  湖南眾多的自然景觀園區,或有心或天成,其意趣多暗合著「曲徑通幽」「豁然開朗」之感,也莫不是千百年前謫居於此的士大夫們身與心的漫遊之旅。人們回味一間間陋室幽居,一道道溪流山谷,與古人心神相通,悲戚與共。人一生總有那麼一些時期,遭遇命運或大或小的「貶謫」,這樣的處境中,各人也需各人的「香草美人」相伴,以自適之心百折不撓,抵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柳暗花明。

  日行千萬裏的時代,萬事萬物都被速度裹挾,「古典」很多時候似乎成為「過時」的代名詞。可再快的速度也要落入時間的尺度,最迅疾的光一旦與年組合成單位,其所代表的旅程也變得遙遠而浩瀚。

  今天遍行於世的蕪雜轉瞬即成過眼雲煙,古典卻從未停止過豐富和發展自己的腳步,一切現時的紛繁繚亂也總有一部分精華會在未來成為進一步壯大的古典的一部分。如同自屈原而始的「香草美人」,在世事變遷中不斷演繹出新的姿態,而於塵埃落定之後凝結成新一代人的古典。那些繼承屈原遺志的文人士大夫,也多為其時的先行者和弄潮兒,在潮起潮落之後留下永恆的光明。

  任何時代都需要「香草美人」的執着與堅守,因為在歷史上的任何時代都有執着而堅守着的人們,也許屈原沉江之時滿懷怨忿與孤獨,但屈原之後的「香草美人」們,便有了先輩的事跡與詩文作伴,於長夜中守護微茫的希望。遠離了士大夫階層的今天,「香草美人」也不再是知識分子的專屬,她屬於每一個心懷善良、自省與勇氣的人,以古典的君子之道抵禦物慾橫流的浮生萬象,與屈原和屈原之後的眾多先賢並行。也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在「德馨為香草,身潔即美人」的信念中,讓靈魂於漫長的歲月裏收穫磐石一般的豐滿和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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